母亲影展观影笔记① | 开幕片《两个家庭三代女“说母亲”》| 邵玉珍+洛洛朱朱+吴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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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影展观影笔记
作者:邵玉珍、张腾鹏、果果、洛洛、朱朱、满满
片长:36分钟
有关影片
邵玉珍、洛洛两个家庭三代女(外婆女儿孙女)“说母亲”。
要目
邵玉珍:我的母亲(影片讲述节选)
洛洛、朱朱:写给母亲的信
吴文光:看片笔记→母亲开门·简单↔复杂
我的母亲(影片讲述节选)
▉妈妈的小脚
妈妈的小脚像锥子,脚后跟大,前面的四个脚指头都被撅折了,只有一个大拇指是直的,走路的重心在脚后跟上,走起路来噔噔作响,每逢我们听到这噔噔作响的声音,知道妈妈回来了。
妈妈有一身做饭的本事,“吃大食堂”的时候,妈妈就在食堂做饭。食堂散了,生产队也免不了要招待一些外来人,妈妈就去给这些人做饭。后来生产队搞副业,要请一些师傅,妈妈就会被派去侍候师傅。生产队出民工去外边,妈妈也被派去做饭。在村子里妈妈给外来人做饭,吃剩下一口残羹剩饭,妈妈要避开人的眼界,偷偷摸摸的把一些剩饭揶在腰里带回家来分给我们吃。这样的日子虽然不常有,有的时候剩,有的时候不剩。妈妈的小脚,走路声音很重,听到这声音走近家门,我们这些孩子就高兴,说不定会有好吃的,饥饿的孩子们盼的就是这一会。虽然这点东西搁现在算不了什么,可在那饥饿的年代里,这可是我们盼着吃到的美味佳肴啊!
▉病中妈妈
1997年,妈妈确诊为食道癌,拿到这个诊断结果,我们几个子女如五雷轰顶,苦命的妈妈怎么得了这样的病?我们到处求医问药,想尽所有办法也没有挽回妈妈的生命。妈妈熬了一年多,在这一年多里,我们深刻感受到了妈妈的坚强,妈妈对生命的渴望,对儿女的眷恋。妈妈的癌长的部位没法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妈妈吃了很多的中药,效果并不明显。一开始妈妈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还可以吃一些流食。那年我家正翻盖房子,妈妈拖着病体给我做了我动工要管饭用的熟食,让我弟弟给我送过来用。
98年,我又要种地,又要装修新房。妈妈就没有离开过我家。春天房子开始装修,地里的西瓜也得管理。妈妈在我这里又看家又做饭。那时妈妈吃了一种药,妈妈说她的病好了,身体有劲儿了,给我干活也有力气了。妈妈说:“好像一把扣去了病一样”。那会妈妈的精神状态非常好。
但是好景不长,妈妈身上开始浮肿,吃不下东西了。她还是坚持着给我们做饭。吃饭时妈妈吃下两口转身就跑到外边呕吐不止,我跟了出来,眼见妈妈难受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妈妈总是这样说:“你吃饭去,甭管我,我就这样了。”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吃的药是激素,只管一时。到了秋天,妈妈病情更加严重,连流食也吃不下去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一个偏方,把丝瓜切成薄片,使瓦片焙干,撵碎用蜂蜜调了吃,能治这个病,妈妈自己做了,吃了好几筐丝瓜也没有效果。就是那样的身体状况,妈妈还给我摘花生,我不让妈妈干活。妈妈说:“你让我干啥去?”
妈妈的身体糟糕到那种程度,她也跟人有说有笑的,从不把痛苦留在脸上。她但凡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指使我们儿女。她只要能站起来,就不用我们为她做事,她的内裤和袜子从来也不用我洗。
妈妈一生坚强,也活的明白。到了98年的9月份,妈妈知道自己的病没法治了,就为自己准备了后事,她嘱咐我:死后不穿寿衣,穿平常穿的衣服。我们照她的吩咐买了棉布,买回来妈妈自己裁剪,自己续棉花自己做了装老衣服。我们给妈妈买了个缎子面的布,妈妈不要,说“这是断子绝孙”,又让我们重新买了棉布。
妈妈病重卧床53天,这53天她水米没进。妈妈嘴上起了满嘴的泡,要冰吃。我说:“妈您别吃这个,吃这个就完了。”妈妈说:“傻孩子,妈盼着啥呢?”
▉去世时妈妈
1998年12月20日早上7点,一个天寒地冻的早晨。妈妈示意我给她穿上装老衣服,我们照着做了。妈妈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用手比划着让我们把她抬到炕边的木板上,妈妈趟正了身体,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妈妈就是不断那口气。
我说:这上边多冷,妈您上炕吧!妈妈摇了摇头。我亲爱的妈妈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妈妈为我们操心费力了一辈子,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她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到最后我们也没有尽到我们做为儿女的任何孝心,我们亏欠妈妈一辈子的情谊,这养育之恩只有来生报答了。人有没有来生,我不相信有,我怎样才能抚平我思念妈妈的心呢?我现在已经泪流满面了,心口堵的疼。对妈妈的恩情无以回报!
我们给妈妈墓碑上题字:“勤俭慈爱耿直一生,自强不息劳苦终生”。概括了我妈妈的一生。
(邵玉珍母亲,左:摄于70年代,50岁左右;
右:摄于90年代,70岁左右)
写给母亲的信
▉洛洛
在我的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给您写过信,我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和您交流过。今天,在您离开我们14年后的今天,隔着时空,隔着天地,作为女儿的我,对您,我感觉自己有好多的思念想说,说不出。
这段时间,我翻看老照片,我看到了好多妈妈您的照片。我看到——
1952年,刚满20岁,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军服的妈妈在一张集体合影中;
1963年初,穿着深色衣服,领口处露出好看的白色衬衣领子,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我,笑得灿烂的30岁的妈妈,旁边是年轻的爸爸和两个呆萌的哥哥。
1966年的一个夏天,在我们老房子的花园里,有妈妈和我们三兄妹的合影,妈妈的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不见了,脸上已没有了笑容。
我还翻到了一张妈妈您烫着好看的满头银发,穿着大红色的毛衣,在阳光下对着镜头笑得很美的照片。我记得当时您给我看这张照片时的兴奋,您告诉我是哪里的一位摄影师为您拍摄的。
妈妈,您曾经告诉过我,您本来是姓丁的,因为家里穷,姊妹多养不活,就把您抱给了舅舅养,您就改成跟着舅舅姓罗。
妈妈,您还记得您在被抱养之前的名字吗?虽然在我小时候,我记得也有叔叔阿姨叫我斗斗、豆豆、窦窦,因为父亲姓窦。但我知道,我一直都是跟着我妈妈姓的。
我知道,妈妈您一直都很疼爱我,直到您生病了,每次看见我回来,您都会像孩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
妈妈,一想起您的离开,我心里就难过。
妈妈,愿您的在天之灵,还是如1963年怀抱着我时的您的模样,明亮的眼睛,灿烂的笑容;还是如烫着好看的满头银发,穿着大红色的毛衣,在阳光下看着镜头,笑得那样美的您,我的妈妈。
您的女儿洛洛,2022年3月5日
▉朱朱
我的妈妈,是一个很不普通,甚至很不合群的中年人,说不普通,因为她人到中年,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生命的意义。写作、思考、拍片成了她生活的必须,而同龄人忙活着的带孙子、广场舞,她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每天时间都排的特别满,所有的事都要为她专注的写作让步,但是这样的妈妈,我却特别的爱。
是您让我看到了年龄只是符号,不是局限;是您让我懂得了任何事,只要想开始就永远都不晚;是您让我对生活有了更多维度的理解和认识。您对生活重燃的热情和希望,就像一束光,带领我前行,以您为榜样,专注于自我,发现于寻常繁琐,沉浸于此,不受外界纷扰,与自己对话,热烈而执着。
你的女儿朱朱,2022年3月6日
(注:朱朱即洛洛的女儿)
(洛洛和女儿朱朱,摄于成都,1991年,洛洛29岁,朱朱3岁)
(洛洛和女儿朱朱、外孙满满,摄于米易,2021年,洛洛59岁,朱朱33岁,满满6岁)
母亲开门·简单↔复杂
▉母亲开门
3月13日,母亲影展打开第一天(所谓“开幕”),开门迎接我们的是邵大姐率女儿鹏腾与孙女果果、洛洛率女儿朱朱与孙女满满,两个家庭三代女的“对母亲说”,情深意浓,“母亲影展”开门是母亲,也是暖意荡漾开门。
昨晚B站直播,线上到场人数显示过两千(数据),接着的映后谈腾讯会议室来人最高70余人(待到结束有50多人)。这些数字都是草场地放映的“破纪录”。
过去30年影展参加,我看过无数“开幕片”,基本都是“热点”“爆炸”“著名”之类打头,名气响亮电影节(柏林)、剑走偏锋奔实验短片节(芬兰坦佩雷)、孤独自斟自饮纪录片影展(山形)……差不多都这样,更不消说东京、香港、新加坡、迪拜、上海这类努力往“大电影节”靠的新贵电影节(实际还是“三不靠”)。
一个影展策展人(偏观念艺术型)和我说,电影节必得考虑第一要素是观众,即便非常另类个性电影节,观众多少及反响热烈或冷淡都是电影节生存第一要素,可以不在乎票房收入,但“人气”是必须有的,电影节的赞助商要看这个,批钱拨钱的当地政府要看这个,支持的文化机构或基金会也要看这个。
“观众”是什么呢?就是黑压压一大片看不清面孔更看不清内心人云亦云的“大多数”。这些“大多数”关心在乎好那一口,不说你我都知道。
这里肯定不是吐槽非议这种已成定式之现实,只是疑问:自由之身艺术,何处是落脚之“自由一隅”?
所以,那些拼命摆脱各种控制奋力追求个性倾向的各种实验或“小”电影节,可以在影片纳入专题单元设置剑走偏锋旁门左道,但“开幕片”是一定不能任性不管不顾的,得考虑“大多数”。
对比之下,可见昨晚“母亲影展”开幕片之特别之珍贵。
为什么可以这样?很简单,我们在乎“大多数”,但和上面所说“大多数”不是一个东西。
如此,邵大姐和洛洛这样的真正属于“大多数”的母亲才可以坦然站在“母亲影展”开门处。然后两位母亲带着她们自己的女儿和孙女在我们面前,念出“写给母亲的信”,我们被打动感动之后,再又发现两位普通母亲之非凡——她们都是“创作着”母亲!
▉简单↔复杂
“母亲影展”开幕片映后谈,有两种说法似乎可以并置一起谈。第一种说法是,邵大姐和洛洛两个家庭三代女“说母亲”样式简单,比较自己之前想“拍母亲”却动不起来是“想复杂”了。第二种说法是,开幕片偏“积极正面”,是不是“负面揭示”更显“生活复杂”?
“简单”与“复杂”,二者在创作中时常并置并互换(诸如“大音希声”“无限意味都在留白处”等),很有意味的创作讨论,值得延展下去。
先看两个开幕片影像处置,两个“说母亲”主角(也是作者),邵大姐和洛洛,均是端坐自家某处(卧室或柜子前),手捧一个本本,对着摄像机念出“写给母亲”。如此影像毫不稀奇,甚至简单普通得可能会让“热爱电影者”疑问“也可以这样拍吗?”
是的,进入“艺术表现电影”范畴,有着N多种表现可能,不过这里我们先定住神留意下这个仅仅把“把说话者装在画框里”的简单影像处置中是否有意味琢磨。
“说话者”之一洛洛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有这么一句(大意):妈妈,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这是第一次我给你写信。非常普通也非常映照“母女关系”,我们会给情人写信给友人写信给同学给旅途刚刚认识的一个人写信但难得会给母亲写信。
终于有一天给母亲写信了,但母亲已不在人世。
邵大姐念出的不是写给母亲的信,是她回忆母亲。这样的“回忆母亲”文字我们读过太多太多,各有各的回忆情感和理由。邵大姐的“回忆”让我内心涌动的是什么呢?是细节。
邵大姐这篇文章我很熟悉,熟悉到文中哪段在读的时候被省略我都知道(比如当年邵大姐婚后和婆家因分家闹掰,邵大姐母亲在婆婆家老人去世时坚持让女儿“一定要尽送终孝道”)我熟悉就是因为邵大姐写得“太细节”了。
“细到什么程度”?我想用:“惊人的细节”“残酷的细节”“虐心般的细节”。
马上可以举出——
l 母亲的小脚
细节不是“小脚形状”(文中写过),我被抓住的是,“母亲小脚走路的声音”,因为用脚后掌着地发力,是一种“咚咚”(类似击鼓声);更绝的细节继续,注意倾听期待母亲小脚声音是“饥饿的孩子”盼望母亲带回可以吃的东西。
l 母亲病中
大凡文字写到亲人患病,通常所读是“大致描写”而避开“具体如何”(小说类文学会非常在乎这个,原因是文学“写他人”),亲人回忆文字来自本人,面对伤痛记忆会本能绕开(跳开避开)最刺激感情的“细枝末节”。邵大姐写病中母亲,全是细节构成。我这里就不一一列数出来(我这个读者回味如此细节也有“后遗症”,所以为什么会有“残酷的细节”“虐心般的细节”之说)。
l 母亲临终
这是作为女儿最心痛一章,一般交代下就完了,但邵大姐完整过程描述出来。我读(听)着时,感觉是目击一场仪式。
文学之生命在于细节——作家们常说的话。
非作家邵大姐在其回忆母亲文字中淋漓尽致体现之。
我理解,这完全来自邵大姐本能。正是这种本能作用,细节在“回忆母亲”叙述中流淌而下。
反过来想,缺失细节的叙述是不是“本能失去”?
因为如此细节,看着“简单”的“说母亲”影像,暗藏着意味,并可能因为这些观(听)者的思绪联想,更多“意味”跟着被缭绕飘散开来。
因为“简单”是不是就“复杂”(深刻)?观者自知。这里想说的重点是,创作中常见困窘是,意在“复杂”却弄得枝蔓横生作者被掩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线上观影映后谈)
「母亲影展2022」影展团队:
章梦奇、戴旭、张盾、俞爽、刘晓倩、高昂、郭旭宏、胡涛、刘通
影展缘起: 始于「草场地工作站」周末线上放映,截止目前已经进行到41场,以延展线上放映的可能,母亲影展以「非竞赛」的方式,不以「热闹」为目的,强调「放映对话」,以助推真实影像创作者的「长线创作」,对话不同参与者个体的思考和反馈。期待更多试图通过创作解答当下问题的新作者,以此为契,落地创作。
影展宗旨: Mother,Mother,just Mother!母亲影展2022(FILM FOR MOTHER 2022)在现实皱缩时刻,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呼吸、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逆流照镜存档记忆,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一生驾驶伴随。——戴旭执笔